(李英)这段时间,朋友圈里不时看到怀念和开祥、和士诚、和即贵三位大东巴的文字和图片,让我时时回忆起与他们相处的日子,那点点滴滴的过往,并未随着时间的沙漏消失,岁月的痕迹是那么清晰,令我记忆犹新……
1989年我从中央民族学院毕业以后分配到东巴文化研究室(现东巴文化研究院)工作。刚到工作岗位,一切都是陌生的,也是令人新奇和神秘的。因为在此之前,我没有真正接触过东巴文化,更没见过被称为纳西族智者的东巴。事实上,我是在大学学习语言文字学时,才知道纳西族先民创造了如此辉煌的文化,纳西族拥有“世界上唯一存活的象形文字”。也在那时,在老乡香山聚会时,认识了在北京大学进修学习的研究室负责人李静生老师,知道了坐落于黑龙潭的东巴研究室。
研究室自成立以来,先后请了10位东巴协助研究人员翻译和研究工作。我到研究室时,还有三位老东巴:一位是来自鲁甸乡新主金星村的和开祥东巴、一位是来自大东乡竹林村的和士诚东巴、一位是来自鸣音乡的和即贵东巴。还有1990年到1992年间第二次被请回的鲁甸乡新主东元村和云彩东巴。大家都亲切地称呼他们:开祥阿老、大东阿老、鸣音阿老、云彩阿老。他们四位,年龄最长者是大东阿老,鸣音阿老年龄最小。当时单位给每一位东巴安排了宿舍,并依照他们在家里的习惯,安置了火塘,每日可以在火塘边煨茶、烤火。安排专人给东巴们洗衣做饭,照顾东巴的饮食起居。除此而外,还按月发放一定的生活补助。我刚到研究室时,因为东巴们的纳西语发音与大研纳西语有些微差别,关键是保留的纳西语固有词更多,不像大研纳西语有很多的汉语借词,我还有些听不习惯他们说话。为了能尽快地适应,我每日早早地来到单位,与东巴们一起围坐于火塘边煨茶、交谈。我特别喜欢到大东阿老的灶房里,陪他一起喝茶吃早餐。老人家特别爱吃鸡蛋糕,每天早上都要就着土罐煨茶吃一个现做的油煎鸡蛋饼。大东阿老人也特别慈祥而耐心,他为了让我听懂,总是放慢语速,慢慢地给我讲他的家乡、他的家人,以及纳西族生活习俗、东巴教仪式仪规。平日里,我接触最多的是开祥阿老,因为办公室就在阿老寝室隔壁,所以工作学习中,一碰到问题就去向他请教。我进研究室的第一件工作就被安排协助开祥阿老对存于研究室的所有东巴古籍进行分类并挑选出善本,这是全面开展东巴古籍抢救性翻译整理的首要工作。我们先把经书按照东巴教仪式一一进行分类,并在此基础上挑选出善本,装袋后再按类别分到每一个参与翻译的研究人员手上。我也领到了除秽仪式用全部经书和部分大祭风仪式用书,这个时间大概应该是1989年年底了。
经过几个月与东巴们一起的语言训练,并认真学习和阅读东巴经译本,我的纳西语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所以,在拿到翻译任务以后,我感到无比兴奋,却也有不安和惶恐。好在自己大学期间就较为全面地掌握了国际音标,而为了尽快地赶在东巴大师们健在时就把近千册的经书抢救翻译下来,研究室决定以方国瑜先生的《纳西象形文字谱》所用语音系统记录,不再照顾到方言土语的区别,以宽式方法记录东巴经读音。为此,我在着手翻译以前,先熟悉了方国瑜先生字谱所用的语音系统,记音方面很快就上手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直到2001年鸿篇巨制百卷《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共897种东巴古籍四对照本全部出版,十几年的时间,我与十几位研究人员一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几乎每天都与东巴们一起工作,根据经书的属地,请一位东巴到办公室释读经书。或者我们一起围坐在火塘边,听他们讲经说法。首先以国际音标记录东巴经读音,记音完成后,请东巴逐字逐句一一解释,东巴以纳西语讲解,我们以汉语记之。由于东巴经语言保留了很多古语词和宗教用语,有的在现实社会中已经不用,东巴们一时也难以解释清楚,他们就会一遍一遍地通读经书,研究经书,以自己丰富的乡土知识背景及东巴文化中之观念、仪式仪规分析研究,力求准确的解释。有的时候,碰到一人难以解决的问题,来自不同区域、出师不同的几位东巴坐在一起热烈地讨论,也会争得面红耳赤。东巴们每日与经书为伴,卷不离手。记得开祥阿老跟我讲过:自当东巴以来,从未见过那么多、那么全的经书,而且经过“文化大革命”几年的耽误,已经忘却了一些,在参与翻译的过程中重新回忆起,一方面得以温习,另一方面也从各地的经书中获益良多。他们在与我们翻译经书的过程中,自己也得到了丰富和提高。
几位大师都在民国时代拜师学成东巴,被请到研究室协助翻译之前,就是当地德高望重,博学多才的佼佼者,在参与翻译研究的过程中博览东巴经书,在研究人员与东巴们的交流互动中,东巴及研究人员不时碰撞出火花,双方都得以进步提升!我想,直到今天,他们几位之后可称得上博学多才的大师已寥若晨星!在外人看似枯燥无味的工作中,我们参与翻译的研究人员每日也徜徉于纳西民族传统知识的海洋中,感悟着纳西先民的古朴和智慧,乐在其中!获益匪浅!
为了能更加准确、规范、统一、系统地呈现东巴古籍的面貌,研究人员与东巴们一起讨论编写了《纳西东巴经专有名词汉译规范》和《纳西东巴经书名汉译规范》。在此期间,还录制了100多盘东巴诵经录音带,摄制了近10个东巴教仪式,完成了29种东巴教仪式的文字记录。在《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出版不久,同样凝结着东巴们和研究人员心血的《中国少数民族古籍总目提要纳西族卷》于2003年出版;2003年8月在波兰格但斯克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工程咨询委员会第六次评审会上,《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中东巴古籍文献被列入《世界记忆遗产名录》;《纳西族东巴教仪式资料汇编》于2004年出版。大东阿老、开祥阿老、鸣音阿老三位东巴在最后几年当中,也培养了来自塔城、鸣音、大东的几位年轻东巴,他们现在大多数已成为在经文、仪式、绘画等不同方面颇为有名的东巴。伴随着《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及一系列成果的相继问世和研究人员颇有建树的论文论著的发表出版,东巴文化研究室也不断发展壮大,先后更名为东巴文化研究所、东巴文化研究院。
东巴们被誉为纳西族知识分子,掌握着纳西传统文化,集诗、歌、舞、画、卜算、手工工艺等为一身,多才多艺,被尊为智者、先生。在研究院的几位老东巴,除能诵读经文,主持仪式而外,每个人都身怀绝技。和士诚东巴超群的记忆力为人称道,在当地很有影响。自幼参与主持的仪式最多,23岁开始主持大型仪式,至40岁,共主持近30场开丧和超度仪式,其中主持过多次超度东巴什罗亡灵祭仪以及大型禳垛鬼仪式、祭自然神、大祭风仪式。在研究院期间,为研究院保存资料恢复拍摄祭自然神、祭天、东巴婚礼(祭素神)、祭风等仪式。大东阿老诵唱经文和东巴舞蹈亦非常出色。虽身材稍胖,但是舞蹈中腰肢、头、手协调有致,身体动作极为丰富,舞姿优美舒展,韵味无穷。
开祥阿老聪慧过人,师从著名大东巴和文质,擅长书写和绘画,尤以东巴经文诵唱和东巴舞蹈最佳。其唱腔悦耳动听,诵唱《创世纪》及《鲁般鲁饶》有余音绕梁之功,引人入胜、令人回味无穷。
鸣音阿老身材高大魁梧,用现代词汇形容可谓“相当有范”,而且心灵手巧,东巴绘画功夫极深,尤其擅长东巴神像画。捏制的东巴泥偶、面偶,雕刻的东巴木偶惟妙惟肖。
云彩阿老出生于东巴世家,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东巴。后来又师从大东巴和正才。他因走的地方多,见识极广,善于对比学习各地东巴经典仪式,又通晓汉文,所以能融会贯通,博古论今,对经文内涵的阐释极其到位。
今天为纳西族传统文化的传承弘扬作出卓著贡献的东巴们都已经离开了我们,云彩阿老因患重病于1992年4月1日去世,享年71岁;而开祥、大东、鸣音三位东巴则在《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出版以后相继谢世,开祥阿老于2002年2月3日去世,享年80岁;鸣音阿老于2002年9月11日去世,享年76岁;大东阿老2003年6月1日去世,享年93岁。
时光匆匆流去,东巴大师们虽已逝去,但是他们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记忆里还如此清晰,站在研究院比昔日宽大明亮的院子里,耳旁仿佛听到了阿老们美妙的诵经声,看到了他们优美的舞姿。我知道所有美好而珍贵的一切,不需要任何刻意的历史记录,终究会刻骨铭心。